【米英】健身房二三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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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见到路德维希之后,亚瑟对阿尔弗雷德口中的那些同类(阿尔弗雷德执意用这个词而不是朋友或者同伴这类更亲密的)愈发好奇了:看样子他们不光是年龄不同,就连国家、性格也完全找不到相似点。到底是什么样的契机才能把这样一群人聚集在一起呢?

过了大约二十分钟之后车停了下来,路德维希收拾好情绪告诉他们大约的方向后表示还要去接别的人,接着就离开了。虽然说是这样说,但亚瑟觉得应该也有对方不想与阿尔弗雷德再继续相处的因素在里面。

考虑到阿尔弗雷德平日里那种隐隐地“我就是有钱又有权”的做派,亚瑟还以为这个名叫吉尔伯特的人会被埋葬在一个非常豪华的地方,可是穿过一片小树林后,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矢车菊的花海,花海中间有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小墓碑。

亚瑟跟着阿尔弗雷德沿着花海中间的小径走到了墓碑前面,发现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他大概只会把这当做一块普通的石头:上面什么都没有,就连名字都没写,青苔已经爬满了坑坑洼洼的表面。

“这就是……那位吉尔伯特的墓?”亚瑟还是忍不住轻声问道。

阿尔弗雷德点了点头:“我们这样的……是不被允许留下名字的。尸体什么的也没有,最后只能把他生前常用的一些东西埋了起来。”

亚瑟压抑住了对“我们这样”这个词的疑惑,谨慎地选着措辞:“能问吗?关于这位吉尔伯特离开的原因。”

“……那是一场很严重的事故。不过,说是事故,我们也有自身推波助澜的成分。”阿尔弗雷德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眼神变得有些遥远,“我们中有很多很多人消失在了那场事故中,包括我那位曾经的朋友,活下来的人也大部分都受了很严重的伤害。即使我是当时最强大的Hero,也无力阻止这一切。倒不如说,就因为有我这样强大的Hero,那场事故才越来越糟糕了。”说到最后,阿尔弗雷德的口气里难得地带了些自嘲。

“朋友?”亚瑟想起了之前阿尔弗雷德在医院里说的话,“那我们是不是也该去看望一下他?”

阿尔弗雷德楞了一下,仿佛亚瑟的话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然后摇了摇头:“他的祭日还离得很远,而且他连立碑的资格都没有。”

“为什么?”假如是你的朋友的话我觉得你不顾一切都会这么做的。

亚瑟在心里默默地补上一句。

“因为这场事故的起因就是他。”阿尔弗雷德的声音冷硬了起来,亚瑟却在那种漠不关心下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了某种如同岩浆般激烈的情感,“他没有这个资格。”

亚瑟小声地咕哝了一句:“他不是你的朋友吗?”

阿尔弗雷德向前走了几步,摸了摸吉尔伯特的墓碑,转身对亚瑟露出了之前在路德维希面前出现过的假笑:“从他背叛我的那一刻就不是了。”

一阵战栗滑下了亚瑟的脊背,他的心脏莫名地抽痛了起来。

“而且,”阿尔弗雷德侧过头,刘海挡住了他的眼睛,“他什么东西也没有留下啊……”他的声音低了下来,到最后几乎化作了一声叹息。

亚瑟勉强笑了笑,不去管内心几乎要满溢而出却无法理解的情感:“什么啊,说到底你还是挺喜欢这个朋友的嘛。”

放在墓碑上的手猛地握成了拳头,渐渐落山的太阳将余晖打在了阿尔弗雷德身后,亚瑟即使眯着眼睛也看不清逆光中对方的表情:“哈哈哈,你真是会开玩笑。我对他的感情只会是憎恨,Hero可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他似乎是想说服亚瑟,可是在亚瑟听来,却反而像是对方在努力说服自己。

【我■■着他。】

熟悉的声音再一次出现了,亚瑟按住了额头。

【我不是在开玩笑,即使我和他之间到了这种地步,我也不会否认自己对他的这份感情。】

亚瑟模模糊糊地感觉有冰冷的金属管状物抵上了自己的太阳穴。

【和那个小鬼不同,我可是清楚地明白什么事是没有机会去别扭的。这就是大人的从容,希望他以后也能学着点。】

“亚瑟!”

【砰。】

这声呼唤与幻觉中的枪声同时响起,让亚瑟回过了神,眼前是阿尔弗雷德表情急切的脸,对方还双手捧着自己的脸。虽然很不合时宜,但是亚瑟莫名地希望阿尔弗雷德能不戴手套再这么来一次。

“……你刚刚突然变得很奇怪。”阿尔弗雷德皱起了眉头,“我还以为你忽然中风了之类的。”

亚瑟的感动顿时烟消云散,他气呼呼地拍开了对方的手,没好气地回答:“我还没到这个年纪呢,你个笨蛋!”

身后忽然传来了沙沙的声音,两人一起向后看去,发现不远处站着一个褐发绿眼、小麦色皮肤的十七岁左右的少年。他看见两人的视线都集中了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笑着说了什么,但是亚瑟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

“你什么都没有打扰到,安东尼奥。”

阿尔弗雷德的神色如常让亚瑟怀疑起自己是不是耳朵出了问题。

少年一边笑着说着什么一边走了过来,越过两人拍了拍墓碑,眼神温暖而又怀念。

“这是本Hero新交的朋友。”

亚瑟看见少年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但是很快又露出了让人舒服的笑容,把一个相机递给了阿尔弗雷德,嘴巴张张合合,一脸兴奋地样子。

“知道了,一会儿等罗维诺来了就帮你拍,到时候干脆把弗朗西斯一起叫过来好了,这样倒也算满足了一下吉尔伯特的愿望。”

现在,亚瑟总算想通了:这个叫作安东尼奥的少年大约是无法发声,而多才多艺的阿尔弗雷德(老实说现在亚瑟完全不清楚这个只有十九岁的大男孩到底有什么不会的)显然精通唇语。他在心里还是很感谢这位安东尼奥来打破刚刚有些微妙的气氛的,不过这份和睦也只持续到了一个大声叫着“安东尼奥”的小男孩跑过来的那一刻。

“安东尼奥啊啊啊啊啊啊!”

这声突如其来的怒吼把亚瑟吓得一个机灵,阿尔弗雷德一把将他拉进了怀里,随后亚瑟就看见一道黑影从他身边擦过,又以违反牛顿定律的轨迹狠狠地撞上了安东尼奥。他发誓自己绝对看到了安东尼奥吐出了一口鲜血,而将其撞倒在地的黑影——亚瑟总算看清了那是一个和费里奇安诺长得十分相像的男孩——则仿佛依旧不解气一般在安东尼奥的身上跳动着。

“你这个大笨蛋!说不了话就好好地跟着我,又不是每个人都会唇语!你蠢成这个样子说不定就被别人骗了啊!!!”

安东尼奥一把抱住了男孩,一边摸着对方的头一边站了起来。亚瑟从这个角度看不清安东尼奥的表情,只能看见男孩的脸瞬间红了:“才不是在担心你啦可恶!只是觉得要找个代替你的仆人很麻烦而已!”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小声地说着什么的一大一小两人,亚瑟反而有了一种自己才是后来的而且很多余的感觉。

“那是罗维诺,你之前见过的费里奇安诺的双胞胎哥哥。”

直到阿尔弗雷德压低的声音在亚瑟耳边响起,他才惊觉自己还保持着被对方抱着的姿势。亚瑟下意识地推了对方一把,觉得鼻间全是阿尔弗雷德的味道。

“你干嘛啊亚瑟?”莫名其妙的阿尔弗雷德抱怨道。

“……靠着一团脂肪实在是太热了。”

阿尔弗雷德顿时忿忿不平起来:“说过多少次了,这不是脂肪是肌肉!不信的话就过来摸摸!”

“……算了吧。”亚瑟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有时候这个大男孩的举动简直是要人命。

“没想到你真的来了,大笨蛋先生。”

一个戴着眼镜、看上去十五岁左右的少年牵着一位褐色长发、大约十三岁的少女走了过来——亚瑟注意到那位少女闭着眼睛,可以看出眼睑下空无一物。

亚瑟心里生出了几分不忍:无论怎样,这样一位可爱的少女却失明总归让人觉得遗憾。而且严重到需要取出眼球——不管是不是因为治疗的需要——的伤想必会十分痛苦。

“好久不见了,罗德里赫。”阿尔弗雷德微笑着说,“你这次没有迷路吗?”

罗德里赫推了推眼镜,长出了一口气:“我早就不会迷路了,或者说是不能,毕竟现在已经没有能去找我的人了。”

阿尔弗雷德的笑容稍微收敛了一点:“……这是我新交的朋友。”

闻言,罗德里赫看向亚瑟,微微点头致意:“你好,我是罗德里赫·埃德尔斯坦。”

那位褐发少女也笑着说:“我是伊丽莎白·海德薇莉,很高兴认识你。”

亚瑟立刻回应道:“你们好,我叫亚瑟·柯克兰。”

再一次地,亚瑟发现自己的名字让对面的两人顿住了。最后还是伊丽莎白先打破了沉默:“真是奇妙的巧合,不过你的声音也很像英……”

“伊丽莎白。”

阿尔弗雷德仅仅是叫了对方的名字,就让少女生生地刹住了话头。伊丽莎白叹了口气,有些歉意地对亚瑟笑了笑。罗德里赫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题:“既然都来了,就请过来帮忙吧,毕竟明天还要在这里举行宴会。”

“宴会?可是这里不是墓地吗?”亚瑟再次感到了这班人的不同寻常。

伊丽莎白低声地笑了起来,语气轻快地说:“吉尔可不会在意这种事,倒不如说这样才能让那个混蛋开心起来。”

提到吉尔伯特的时候,伊丽莎白完全放弃了之前淑女风度,笑得分外爽朗。罗德里赫闻言也微微扬起了一直紧绷着的嘴角。如果可以的话,亚瑟还真的很想见见这位受人喜爱的吉尔伯特了。

“哈哈哈你们最后果然还是要依靠Hero的力量!”阿尔弗雷德又恢复成了亚瑟熟悉的那一个,他耸了耸肩,准备跟着罗德里赫两人过去。

亚瑟连忙道:“等等,我也去帮忙。”

“柯克兰先生,你是客人,在这附近休息就好。”罗德里赫礼貌地拒绝了。

想了想估计自己也帮不上阿尔弗雷德什么忙(他也不是第一次领教对方惊人的力气了),亚瑟在花海附近的找了棵树靠着坐了下来,百无聊赖地看着阿尔弗雷德他们一边说着什么一边清理场地。

虽然阿尔弗雷德一直在嘴上说这些人不是朋友,但是他和他们说话的时候明显要比和亚瑟在一起时放松很多。当然,并不是说阿尔弗雷德之前说把亚瑟当朋友的话都是胡说,但是他在亚瑟面前似乎总是在顾忌着什么,说话有时候也会像是在隐藏些什么。

亚瑟托着下巴,有些自嘲地想着自己大概永远也进不去他们的那个圈子,阿尔弗雷德和那些人共同的某些部分是他一生也无法拥有的。虽然明白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可亚瑟还是有些沮丧。

他甩了甩头,抛开这个念头,转而开始对着天空发呆——妖精们没办法离开英吉利州,所以他目前是真正意义上的孤身一人。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亚瑟觉得有人在自己身边坐了下来,他扭头,视线过了好一会儿才对上焦,这才发现身边居然是那个之前见过的叫作伊万的男孩。

伊万察觉到亚瑟的目光,也侧过头来打了个招呼:“你好啊。”

“你、你好!”亚瑟舌头差点打结,那种莫名的惊恐又浮上了心头,“你不去和他们一起吗?”

“我去的话,只会让这个场面尴尬起来。”伊万把头放在膝盖上,两眼盯着花海,“真好啊,我也想跟大家做朋友呢……”

亚瑟一眼就看见穿着女装的弗朗西斯被伊丽莎白用平底锅(话说她刚刚手上有拿这东西吗)揍飞了出去,而另一边罗维诺正抱着费里奇安诺大哭,安东尼奥则手忙脚乱地拍着罗维诺的背。

“……我想跟他们做朋友应该不是太难?”

“之前的话也许还行,现在很难了。因为我抛弃了大家。”

“啊?”

“阿尔弗雷德有跟你提过吉尔伯特是因为什么原因消失的吗?”

“他说是因为事故。”

伊万把额头抵在膝盖上,声音发闷:“我在那场事故里选择了独善其身,把所有向我求救的人拒之门外。我以为这样就可以保全自己和家人,结果反而陷入了更可怕的境地。幸好,虽然牺牲了很多,但我撑了下来。”

他又轻声嘀咕了一句“虽然这下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亚瑟犹豫着,有点想摸摸这个此刻看上去像是被踢了一脚的小狗的男孩。

“还好,”男孩沉默了一会儿又发出了奇怪的笑声,吓得亚瑟立刻把手缩了回去,“还有瓦修那个家伙跟我作伴。”

“瓦修?”亚瑟重复了一遍这个没听说过的名字。

“他在那场事故中也选择了独善其身,不过他向来都是那样,所以也没什么人责怪他。吉尔伯特消失的第一年,他还来参加了聚会。不过从第二年开始他就再也没出现过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不是每个人在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妹妹饿死在面前之后还能有心情参加聚会的。从那之后我就没在任何公共场合见过他了。”

沉默了许久,亚瑟才哑着嗓子问:“……那个事故,到底是什么?”

伊万笑着摇了摇头,亚瑟一瞬间竟觉得对方的神色竟然可以用沧桑这个词形容了。既然当事人不愿讲,亚瑟也不愿意强迫对方说这些绝对称不上美好的过去。

“啊对了对了,”伊万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样从大衣的口袋掏出了一张小纸条递给亚瑟,“我之前在机场遇见了耀,他拜托我告诉你明天早上八点到纸条上的地点去见他,他想拜托你帮个忙。”

亚瑟再次对这个东方人的神机妙算感到吃惊,问了问伊万,他似乎也不知道王耀要拜托的事是什么。

他和伊万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两个小时后,阿尔弗雷德回来带走了他。理所当然地,他又和伊万对彼此进行了一番冷嘲热讽,亚瑟不明白为何对方总是跟一个孩子过不去。带到酒店之后,阿尔弗雷德告诉亚瑟他必须到上司——亚瑟完全不知道健身会所的老板什么时候也过来了——那里处理一些事,所以只能等到明天下午的聚会再见了。

亚瑟躺上酒店的床,望了一会儿天花板,然后侧身看着对面空着的床铺,内心涌起了一阵混合着庆幸和失望的奇妙情感。

 

第十一章

第二天亚瑟提前了十分钟到达了那张纸条上的咖啡馆,直到打开GPS的时候他才发现这家咖啡馆就在离酒店不远的地方,亚瑟心说如果这不是巧合的话那么这个东方人实在是太可怕了。

他找个位子坐下没几分钟,王耀就走了过来,亚瑟低头一看:正好八点。那个总是神色自若的东方人脸上是难得地急切:“我有事情想拜托你鸦……!”他忽然顿住了,表情出现一瞬间的恍惚,最后再开口时语气已经和缓了下来:“柯克兰先生,我想请你帮我看管一个孩子,上午的时候我要处理一些事情,不方便带着他,中午的时候我会来接他。请放心,不会妨碍你参加聚会的。”

亚瑟心中虽有疑惑,但还是答应了:反正阿尔弗雷德也不在,他一个人呆在酒店里无聊得很,假如是王耀家的孩子应该也会像上次的阿勇一样既可爱又懂礼貌。

“非常感谢,以后有机会我会报答你的。”王耀如释重负地笑了笑,低下头说,“你就呆在这里好了,不要给我添麻烦。”

亚瑟这才注意到那个一直跟在王耀身边一言不发的孩子,他沉默地点点头,却让王耀脸上露出了再清晰不过的厌恶。亚瑟看着王耀几乎像是一刻都不想呆在这个孩子身边一般,快速地跟自己道了别就离开了。

那孩子不声不响地自己爬上了亚瑟对面的椅子,坐定之后彬彬有礼地点头致意:“你好,柯克兰先生,在下叫本田菊,你可以叫我本田或是菊。”

“你好。”亚瑟立刻就对这个很懂礼貌的孩子产生了好感,“你叫我亚瑟就可以了,菊。”

“那么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之后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菊明显不属于健谈的类型,只是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桌子上刚刚服务员端上来的咖啡(似乎是王耀走之前点的)。

亚瑟心说总不能这么干坐一上午,便试探着开口:“你和王耀先生是不是关系不太好。”

菊抬起头,分外爽快地承认了:“是的,在下一直想讨好大哥,无奈收效甚微。”

“讨好?没必要吧,我觉得王耀先生应该不是会对你这样的孩子生气的人。”

“那得看是什么情况了。”菊端起咖啡轻轻嘬了一口,“像在下这样联合他的弟妹背叛他,肯定是不会获得原谅了。”

“……如果没做什么过分的事的话,王耀先生应该还是不会太生气。”不知为何,亚瑟觉得王耀应该不是心胸狭隘的人,或者说,阿尔弗雷德那一圈同类看上去心都挺大的,更何况小孩子的背叛应该也惹不出什么大乱子。

菊摩挲着手里的咖啡杯:“亚瑟,我们世界里的背叛和你的不一样。更何况,他的那些弟妹最后全都消失了,并且这也不是我第一次背叛他了。”

他又喝了一口咖啡,似乎已经很习惯这种苦味了:“我们现在可是彼此信任的关系:他信任着在下绝对会在某天再次背叛,在下信任着他绝对不会信任和原谅在下,这大概是目前世界中最牢靠的关系了吧,至少比他和琼斯先生之间那薄弱的金钱关系要好得多。”

即使是说着这样充斥着悲伤的话,菊的嘴角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眼睛也毫无波澜地直视着亚瑟。

亚瑟觉得自己这些年大概的确是对语文方面太过松懈,以至于现在居然找不出一句可以安慰——尽管对方似乎并不需要——的话,所以他有些生硬地试图转移话题:“你认识阿尔弗吗?”

他下意识地喊了阿尔弗雷德的昵称,随后想要修改的时候却发现菊已经以一脸了然的表情点了点头:“在下近几年跟在大哥身边的时候会见到他,不过在更久的以前,在下和他也曾是关系不错的……同类。”

阿尔弗雷德的同类还真是种类齐全。

亚瑟忍不住这么想,然后他很随意地问:“那你知不知道我的名字有什么问题?我感觉他身边的人听到我的名字都很惊讶的样子。”

他本来只是随口问问,毕竟之前无论是伊万、弗朗西斯还是罗德里赫和伊丽莎白的态度都让他心生疑惑。没想到菊沉吟了片刻,做出了回答:“倒不是你的名字本身有什么问题,而是他以前有一个很重要的人也叫亚瑟·柯克兰。”

菊的声音很平静,却在亚瑟心里掀起了波涛,他几乎是立刻想到了阿尔弗雷德那个朋友。他重重地吞咽了一下,却发现喉咙已经干得不行,他不得不喝了口咖啡才说道:“方便跟我说一下他的事吗?”

“既然琼斯先生不在这里,我想还是可以的。”菊微微笑了一下,“那一位亚瑟对于琼斯先生来说是兄长、父亲、友人的混合体,虽然在下觉得还有别的,不过当事人向来没有承认,在下就不提了。他们当时的关系非常好,尽管总是吵架,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们感情深厚。也只有亚瑟先生敢于对当时非常强势的琼斯先生发表反对意见,琼斯先生也几乎只会听亚瑟的意见。可是,就是这样在平日里几乎可以称得上宠溺琼斯先生的亚瑟先生,却像在下——不,大概比在下还要更加狠绝地背叛了琼斯先生。事已至此,即使竭尽全力去对抗来自上司的命令和属下的请求,琼斯先生也依旧将枪口对准了亚瑟先生——这也许就是我们这类人最大的悲哀了。”

轻声地叹了口气之后,菊收起了笑意,说:“在所有人的认知中,阿尔弗雷德·F·琼斯杀死了亚瑟.柯克兰。”

这句话简直像是大锤一样砸在了亚瑟的太阳穴上,让他眼前冒起了金星。

“不过我们的杀死也同样和你们的意义不同。”菊的语气里带上了安抚的意味,“自从亚瑟先生不在了之后,琼斯先生就不再使用自己的中间名了,毕竟养育(foster)他的人已经不在了。连同中间名一起消失的,大概还有那个总是在亚瑟先生面前像个普通大男孩一样的琼斯先生。”

亚瑟沉默了,菊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淡定地将杯中剩余的咖啡慢慢地喝完,然后扭过头看着窗外过往的行人。

那个时候,阿尔弗哭了吗?

亚瑟张了张嘴,这句话却只堵在他的喉咙里。他明明有那么多的疑问,最后最让他觉得心脏揪痛的却只有这一个。他很清楚,即使真的将它说出口,对面那个老成得完全不似孩童的菊大概只会带着和之前一样疏离的笑意用恰到好处的礼貌回答:

不好意思,我不是很清楚,我和琼斯先生的关系并没有亲密到这种程度。

那也是亚瑟对自己的回答。

这之后两人就没有更多的交流了,那些过大的信息量让亚瑟知道王耀来接走菊的时候脑子还有点晕晕乎乎的,就连王耀要求亚瑟把手机交给他都没有拒绝。他也懒得去注意王耀在自己的手机上干了什么,和王耀告了别之后就把手机揣进口袋走出咖啡馆,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了起来。

虽然菊说他们的“杀死”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夺走生命,但是恐怕对于他们来说依然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现在阿尔弗雷德在四月一日那一天说的话就可以很简单地理解了,亚瑟觉得自己那个时候的感觉果然没错:阿尔弗雷德是在看着另一个亚瑟。

亚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现在,他面前没有任何人,也就不再需要压抑心中一阵阵的抽痛。但是他不懂自己产生这种情绪的原因,是因为发现了阿尔弗雷德有着完全不了解的过去?但是这并不是第一次了,之前他根本不会这样;是因为了解阿尔弗雷德其实很可能是个罪犯?然而他早从对方来救他时的举动看出了阿尔弗雷德对暴力绝对是异常熟悉。

是因为他潜意识中已经明白了那一位“亚瑟”绝对不仅仅是因为被阿尔弗雷德“杀死”才会在其心中有着特别的地位,而是因为阿尔弗雷德本来就对着那个人有着超出友情的情感。

心中的烦躁翻涌了起来,他不耐地咬了咬嘴唇,觉得自己现在简直像是个陷入恋爱后对男朋友的前女友暗自揣测的小姑娘。

恋爱?

这个词瞬间像一道雷一样劈在了亚瑟身上,让他整个人僵在了原地。结果就是这么一走神,他被一个人狠狠地撞了下胳膊。亚瑟退了一步后才站稳,皱着眉捂住了胳膊——对于一个前天才勉强拆了石膏的人来说这样的撞击还是有点疼的。

“抱歉——”眼前这个戴着眼镜、白发红眼(亚瑟莫名地觉得对方像极了兔子)的年轻人在转身的一瞬间忽然僵住了,“英国?!”

“什么?”亚瑟不懂对方为什么突然冒出了这么个单词。

年轻人张了张嘴,最后脸上的表情恢复了平静:“我刚刚太慌张了所以就有点口不择言。话说你没事吧?毕竟本大爷这么强壮!”

“没什么,是我自己走神才撞到了你。”亚瑟笑了笑,心里莫名觉得眼前这人的性格似乎和这副文静的外表不太一样。他尝试动了下胳膊却疼得龇牙咧嘴,心说回去之后大概又要请妖精们帮忙了,使用法术强行愈合的地方果然不能维持太久……

年轻人脸上终于带上了担忧:“抱歉……我因为和同伴约好在海顿动物园见面所以刚刚有点赶时间,都怪闹钟没响——哎对了要不你跟本大爷一起去吧!路上再看看你胳膊的情况,门票由本大爷来付,就当是赔偿,谁叫我帅得跟小鸟一样!”

亚瑟在听到对方提到海顿动物园的时候心思就活络了起来:这可是整个欧洲唯一的动物园,他之前听说要来德国就一直计划着要去转一圈。而且更主要的是,他现在极度需要有什么东西来转移注意力以便忘记刚刚那个可怕的想法。不过这个人……还真是比阿尔弗雷德还要更让人心烦啊。

见亚瑟同意了,年轻人扬起了一个得意的笑:“很好。啊对了,本大爷叫吉尔伯特。”

“这还真是巧合。”亚瑟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我前不久才刚认识了一个也叫吉尔伯特的人,他还有一个很可爱的弟弟。”不过他没说自己是在葬礼上认识的。

吉尔伯特大笑了两声:“这个吉尔伯特还真是让人羡慕,我也一直希望有个弟弟呢。”

到了海顿动物园之后,亚瑟还是自己付了门票,毕竟这纯属于他自找苦吃,对此吉尔伯特似乎还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想了一下亚瑟还是拍了张动物园的门口给阿尔弗雷德发了过去,虽然他并不觉得对方会在意这种小事。

海顿动物园里养着的动物大约有二三十头,全都是非常珍惜的物种。

“天哪,我总算看见活的黑背了!”吉尔伯特兴奋得两眼放光,“多么棒的狗啊,怎么最后就沦落到这个地步了呢……”说到最后,吉尔伯特的声音甚至有点哽咽。

亚瑟的目光则被一只古代牧羊犬吸引了,他知道狗在洪水时代帮了人类大忙。可惜当时的物资实在是紧缺,大部分无法狩猎的宠物犬都被当成了宝贵的肉类食物。近十几年来科学家也在准备复活这些可爱的小生命,但是看来还是要等上一段时间。

两个人转了大半个园子之后,有人喊住了吉尔伯特。吉尔伯特也很开心地喊了那两个人的名字:“提诺!爱德华!”

“这是来自北欧国的提诺,他是波罗地国的爱德华。”

亚瑟点了点头,吉尔伯特又确认了他的胳膊没问题之后,才带着某种堪称怀念的笑容和同伴们一起离开了。临走之前,还留下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看来幸运并不是只落到了本大爷一个人的头上啊!”

想了半天也没搞懂的亚瑟出了动物园,随后就一眼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路德维希,毕竟对方那笔直的身形和标准的日耳曼人外貌实在是惹眼得很。走近之后,亚瑟才发现路德维希的眼圈红红的。

“……怎么了吗?”

“没什么。”路德维希一直严肃的表情终于有了松动,露出了一个很淡很淡的微笑,“只是看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现在过得很幸福,觉得太开心了而已。”

就在亚瑟奇怪路德维希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的时间里,路德维希又回复到了平日里的严肃表情:“阿尔弗雷德知道你在这里之后很不放心,但是他脱不开身,所以就拜托我过来接你。”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脏变得柔软了起来。对于阿尔弗雷德这样一个似乎对什么都感兴趣却又什么都不会放在心上的人来说,这种程度的关心已经足以让人称奇了。

可是柔软之处却不知为何泛起了酸涩。他想了想,还是告诉路德维希自己不去参加下午的宴会了,毕竟他在那里实在是格格不入。路德维希点了点头,也没有追问他原因之类的,对于路德维希这种不多过问的性格亚瑟还是很喜欢的。然后亚瑟又拜托路德维希转告阿尔弗雷德自己不想妨碍他工作,所以会先回去。

在没有平复自己的心情之前,他不太想见阿尔弗雷德。在那个大男孩面前,他平时就不大容易控制住情绪,更别说现在了。

本来这样做了之后,亚瑟以为大概回国之后过一段时间才能见到阿尔弗雷德——考虑到对方一个短信或者电话都没有所以大概工作的确是很忙。结果到了飞机上,亚瑟一眼就看见了坐在自己位置旁边正戴着眼罩、环着胳膊睡得正香的眼熟身影,那根平日里总是跟主人一样耀武扬威的呆毛此刻有些萎靡地弯了下来。

一时间,他很难描述此刻那种百感交集的情绪,只能小心翼翼地走到阿尔弗雷德身边,尽可能动作轻地坐了下来。阿尔弗雷德似乎真的睡得很沉,对于亚瑟的动作毫无反应。

亚瑟静静地凝视着对方,内心那些翻腾的情感都渐渐地平息了下来。他有了一种错觉,自己仿佛不知这样干了多少次,有这样光明正大的,但更多的是那种混合着心虚的、偷偷摸摸的。亚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产生这样的错觉,明明自己可以不用顾忌什么。

为什么会想要看一个人?为什么会喜欢看一个人?

亚瑟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起来,他想起了莉兹满脸幸福地回忆她对父亲的一见钟情:“我啊,当年上课的时候听到他说那位扎着粉红色蝴蝶结的同学起来回答我的问题,磨磨蹭蹭站起来一抬头结果就移不开目光了,脑子里把答案忘得一干二净满脑子都是‘明明是个严厉到不行老男人怎么偏偏这么耐看啊?!’后来他的课我从来不逃,就为了能多看几眼。我那时候就明白了,自己这辈子就栽在这个人身上了。”

他把脸埋入双手之间,飞机舷窗透过的阳光照得他耳朵发热。

啊,是这样啊,我喜欢上阿尔弗雷德了。

这么简单的答案,却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才得了出来。

“嗯……亚瑟?”身边的人动了动,声音里还带着朦胧的睡意,“要起飞了吗?”

亚瑟立刻下意识地坐直身体,清了下嗓子才回答道:“还有十五分钟。”

“这样……”阿尔弗雷德一边咕哝着一边掀开眼罩打了个哈欠,亚瑟注意到他眼睛里有着明显的血丝。

“……我以为你不会这么快结束工作的。”

阿尔弗雷德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声音因为舒服而微微发颤:“只要Hero想做就能做到!这点工作熬个夜就解决了。”

“这次工作很急?”

“那倒不是,可是不这样就没法跟你一起回去了。”阿尔弗雷德像是理所当然地说道。

真是要命!

亚瑟深吸了一口气,祈祷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跟平时相比不会太奇怪:“我可没落魄到需要你这个小鬼来陪。”

阿尔弗雷德转过脸来,有些不开心地鼓起了腮帮子,非常小声地说:“……我只是担心你生气了而已。”

“啊?为什么?”

“明明是我把你带过来的,结果却把你丢在一边,你好像也完全没有玩得开心。这种事实在是太有失Hero的风度了,所以忍不住有些担心你会不会就这样讨厌我……”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亚瑟注意到对方的耳朵也红了起来。

有谁能告诉他,要怎样才能讨厌这样一个可爱的美国甜心?噢是的他觉得这个大男孩完全配得上美国甜心这个词。

“你不用担心。”亚瑟听见了自己意外显得分外冷静的声音,“我以后大概还是会被你种种愚蠢的行为搞得火大,但我绝对不会讨厌你,这点你可以放心。”

阿尔弗雷德有些不满地撅起了嘴,显然是在抗议亚瑟关于他的评价,但是他的眼神里又混合着开心和疑惑。

亚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脑海中忽然响起了那个神秘声音说过的话:“有些事是没有机会去别扭的”。那个声音仿佛一只手一般,推着他将那句话说出了口:“因为我喜欢你,不是朋友的那种。”

 

第十二章

话就这样平淡地说出了口,没有莉兹当年向父亲告白时的惊天动地,也没有莉兹喜欢的苦情电视剧中的深情款款,有的只是亚瑟内心几乎要汹涌而出的紧张和期待。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段沉默,过了好一会儿,阿尔弗雷德才试探着开了口:“呃……我猜这个时候我应该说谢谢?”

“你显然应该。”

“好吧,谢谢。”阿尔弗雷德耸了耸肩,眼睛看向了别处,“不过,我还得加一句:抱歉,亚瑟,我无法回应你的感情。”

亚瑟吸了下鼻子,眼眶有些发热,他不断地告诫自己:别冲动,至少阿尔弗是认真地在回答自己。感情中从来就没有喜欢对方对方就会喜欢自己这种等价交换原则。

然而理智上想得越通透,他的情感就愈发的痛苦了起来。

“这是我的错,我早该考虑到会有这样的情况,毕竟本Hero是这么有魅力。”阿尔弗雷德仿佛是为了活跃气氛一般笑了几声,“亚瑟,我拒绝你并不是你有什么不好,而是因为你太好了。”

亚瑟抬起头,直直地撞上了阿尔弗雷德蕴含着太多他无法理解的感情的蓝眼睛。

阿尔弗雷德咬了下嘴唇,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开口道:“我一直没跟你说过,我除了阿尔弗雷德·琼斯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名字。”

对方的严肃让亚瑟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一般来说,在正式场合,我的上司和同类会称呼我为美利坚合众国。”

“哈。”亚瑟僵硬地笑了一声,“你找的借口未免太糟糕了吧。假如这样,那我还是大英帝国呢。”

话一说出口亚瑟就后悔了,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阿尔弗雷德会哭出来。但是阿尔弗雷德并没有,他此刻平静的表情让亚瑟几乎怀疑刚刚对方眼中的湿润只是自己的错觉。

“是的,这是Hero犯下的第二个错误。”阿尔弗雷德别开了视线,声音低到近乎喃喃自语,“你跟他……太像了。”

亚瑟几乎瞬间就明白了那个“他”是谁,他无意识地握紧了座位的把手。

“我知道你成绩很好,那你应该很清楚英国当年对美国做过什么。所以在听到你名字的时候,我很生气:我不希望身边有一个和英国名字一样的人。但是,Hero是不能因为这种事就推卸责任的,所以我最后还是当了你的教练,我觉得和你相处肯定就会发现你们之间完全不同。”阿尔弗雷德的声音又出现了和愚人节那天一样的哭腔,“可是……为什么越是相处就越是发现你和他像?就连别扭时说的话都一模一样。哈,作为Hero却这副样子真是太失败了。”

这一刻起,亚瑟没办法再怀疑阿尔弗雷德了。这个金发男孩从来没对他说过谎,而阿尔弗雷德给出的这个答案也能完美地解释之前出现在他身上所有的不合理之处。一个人也许的确可能在某一方面天赋出众而以别人小很多的年纪取得杰出的成就,但是阿尔弗雷德的种种表现已经不能以天赋来解释了,只能理解为他拥有比别人更多的时间来积累。如果是国家化身的话,即使想要学遍所有乐器,想必终有一天可以做到。这样的话,也可以明白他那些年龄不同、国籍不同的同类是哪里来的——那些个性鲜明的人大概也是国家化身吧。

多么好笑啊,他居然有过和自己的祖国谈恋爱的想法。现在他反倒希望阿尔弗雷德真的像莉兹说的那样是吸血鬼之类的了,至少这样他就不用考虑自己假如真的和对方恋爱意味着什么,也不会对自己和国家相比太过短暂的生命感到绝望。

对于美国悠久的历史来说,亚瑟·柯克兰短短几十年的生命大概不过是海中小小的一朵浪花。而在阿尔弗雷德·琼斯无比漫长的生命中,那一位同样名为亚瑟·柯克兰的英国占据了多久呢?

即使不是像亚瑟这样的历史学学生都能轻易地回答这个问题:全部。

就算是在英国灭亡之后又经历了洪水时代,英国的文化像是附骨之疽一般,即使美国再怎么厌恶、将其视为腐朽,却依旧改变不了它已经刻入美国人骨血这一事实。

这一下子,亚瑟可真的是连扯起嘴角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只能漠然地问:“那么你是在为什么道歉?”

经过漫长的沉默之后,阿尔弗雷德交叠双手靠在额头上,他的前发盖住了眼睛:“太多了。我从没想过我会有对别人道歉的一天。”

我想听的并不是你的道歉!亚瑟几乎要尖叫出来了,但他也说不出自己想要听到的究竟是什么。

亚瑟从不觉得自己是个欲望强烈的人,可是阿尔弗雷德的出现就像是在他面前抛出了那颗鲜红诱人的苹果。刚刚成人的年龄、背景不明、男性,这所有的一切都无法阻止他在不断相处的过程中日渐增长的渴望。电话号码、肢体接触、朋友的承诺、加入对方的生活,他几乎是以一种贪婪的姿态靠近着阿尔弗雷德。

那个像太阳一样的男孩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满足着亚瑟的渴望,却又勾起了他更进一步的想法。然而这种灼热的情感却被现下冰冷的现实压得奄奄一息,挣扎着想要活下去却也只是徒劳地耗费力气。

“没什么,我也该道歉才对,之前说了很多不太好的话。”

万幸的是,他还是能平静地说出这句话,没有让场面太过难堪。阿尔弗雷德的嘴唇动了几下,却最终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这场告白就这样以这么个互相道歉的滑稽结局隐没于飞机引擎的轰鸣声中。

接下来的航行被一种窒息的沉默覆盖,全然没有去时的轻松。一直到分别的时候,他们才勉强交流了一下。亚瑟赶到家中的时候莉兹似乎并不在,他也没有太过在意,一口气冲上自己房间后趴在了床上。

尽管没有开灯,但是亚瑟知道妖精们肯定都在看着自己。他把脸深深地埋进枕头里,声音闷闷地问:“你们早就知道他的身份了对不对?”

【抱歉,亚瑟……】威尔轻声地说,【我们觉得这没有必要告诉你。因为……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活下去。即使那个混蛋是国家,只要你想,你还是可以去喜欢他。你已经不用再考虑那么多,已经可以为自己活下去了。】

是的,我明白。

亚瑟感觉脸压着的枕头正在慢慢变得潮湿,他抓紧了被子,死死地咬住了嘴唇。

我都明白。

他就那样连衣服都没脱地趴在床上睡着了,其结果就是第二天早上他的衣服变得皱巴巴的,眼睛也肿了起来。这副与平日相比堪称凄惨的模样吓得莉兹把牙刷都弄掉了,她顾不及自己嘴角的泡沫,赶忙拉着亚瑟到餐桌旁坐下。

“天哪亲爱的你怎么了?”莉兹轻柔地帮亚瑟把头发理顺,“这次德国之行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了吗?”

亚瑟摇了摇头,正想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干得吓人。莉兹适时地递了一杯水过来,亚瑟小小声地说了谢谢,一口气把水喝了个干净。

莉兹默默地看着亚瑟喝完了水,然后才开口:“是和阿尔弗出了什么事吗?”

亚瑟拿着杯子的手指僵了一下才轻轻地把水杯放回桌上,他的母亲总是在这方面感觉特别的敏锐,也不知是不是看了这么多年感情小说和电视剧的功劳。他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清了下嗓子,决定坦白一部分:“我……这次发现自己喜欢上了一个人。”

“天哪!”莉兹吃惊地捂住了嘴,“可是假如只是普通人的话亚蒂你也不会这么苦恼了……莫非是有夫之妇吗?!!!”

莉兹猛然拔高的声音把亚瑟震住了,之后就来了一大段足以砸晕他的滔滔不绝:“天哪亚蒂妈妈跟你讲这个是绝对不可以的你如果敢破坏比人家庭我就要揍你了但是你这么好肯定不会干这种事难道是对方正遭受着家庭暴力之类的那你也要好好考虑一下选择合适的方法虽然电视上一般都是直接挑衅对方丈夫但是妈妈个人觉得为了安全考虑你还是先向警察汇报一下情况请求支援然后再去挑衅啊啊啊我家儿子这么做的话简直帅呆了……”

“停!莉兹!”亚瑟扶额,不得不强行打断了越说越兴奋的莉兹,“我只是喜欢上了一个男人。”

莉兹发亮的脸瞬间黯淡了下来,嘟囔道:“什么啊,原来只是这样啊……”

“……你到底在失望什么?”亚瑟心里百味杂陈,虽然他也不是希望母亲激烈反对,可是这个反应又着实让他无所适从。

“虽然一百多年前同性婚姻是明令禁止的,不过现在已经完全没问题了啊。你又没偷没抢,我干嘛要在意。”莉兹转了转眼睛,“不过光是这样还不会亚蒂你这么失常吧,我相信我平时对你的教育应该没那么失败才对?”

莉兹总是能一语中的,亚瑟估计自己也瞒不住对方什么,但是阿尔弗雷德的真实身份也不能暴露,好在平时莉兹喜欢的那些小说给了他灵感:“但是……他拥有比人类长很多的寿命,而且还……背负着很大的责任,大概就是一个国家都压在他身上。”

亚瑟本以为莉兹会高叫着吸血鬼王子之类的兴奋地跳起来,却不期然地看见对方绿色的大眼睛里盈满了淡淡的哀伤。亚瑟已经很久没看到莉兹这种表情了,上一次还是在他父亲的葬礼上。

“亚蒂……有的时候,感情这种事真是既无法预测却又总是不断重复呢。”莉兹淡淡地笑了一下,瞬间又收拾好了脸上的表情,眼睛闪闪发光地凝视着亚瑟,“那么,你准备放弃对方了吗?”

亚瑟被问得楞了一下,有些黯然地回答:“也没有别的选择了吧,我们之间差得太多了。”

“亚蒂,我有时真的很好奇你这种消极的性格是哪里来的,当时就不该总让你和你爸爸腻在一起!你知道妈妈第一次遇见你爸爸时候多大吗?”

他摇了摇头,莉兹通常会以担心教坏小孩子为由而拒绝将她和父亲的恋爱故事。

“我那时候大一,18岁的青春美少女;你的爸爸是教授,40岁的老男人。”莉兹满意地看着亚瑟目瞪口呆的表情,“我跟朋友讲爱上他的时候,她们都以为我疯了,但是我自己是孤儿,对自己的未来也没什么期待,所以不管什么负面影响都不在乎。朋友们就说如果爆出师生恋的话,对教授的影响很糟。我就思考了一下,决定到时候假如教授愿意跟我交往我就去广播站进行全校广播说是我主动追教授的,教授才是被逼迫的那个。”

听着自己的父母的情史,亚瑟再次怀疑起自己跟莉兹的血缘关系:他可从来不会有这样疯狂的想法。

“后来我就向他告白啦,他的回答是‘假如你能拿到最高奖学金我就考虑一下’。虽然我那时候是个连挂三门课的学渣,但是为了爱怎么都得拼一下。就是因为妈妈当初整整一年的挑灯夜读,才会有今天的你。”莉兹给了亚瑟一个飞吻,“现在,我们来讨论一下你的问题~”

亚瑟立刻挺直了背。

“你觉得你们差距太大,那我们就一项项地分析。第一条,父母的阻碍。我这边绝对是举双手赞成的,只要是能让你幸福的事我都没意见。对方那边呢?父母坚决反对吗?或者是别的亲人反对吗?”

亚瑟猜国家什么的应该是没有父母的。他有些犹疑地回答:“他应该没有父母……虽然听说他有一个哥哥,但是他平时基本没有提到过。”

“好的,那么这条PASS。第二条,年龄的差距。亚蒂,你觉得是和八十岁的女人结婚难以接受还是八百岁的女人?”

“……八十岁。”

“是吧?不知道为什么反而觉得八十岁要比八百岁大呢。但是假如你的爸爸还活着的话,他已经六十多岁了,我们差得年龄也算是普通人里面比较大的了,你会觉得我们不幸福吗?”

他立刻摇了摇头,有些模糊的记忆中父亲在看着莉兹的时候露出的眼神绝对不会让人怀疑两人之间的爱情。可以说,他的父母非常地相爱,也非常的幸福。

“也就是说,你也觉得即使年龄差得很大,两个人谈恋爱依旧可以很幸福吧?”

虽然觉得莉兹有偷换概念的嫌疑,但是亚瑟决定暂时妥协——他才不是有些被说服了呢——反正后面可以反驳莉兹的地方多的是。

“那么第三条,身份差距。我不知道现在还有什么身份差距啦,像我和你爸爸这样的师生恋也许算一种,不过我觉得已经是成年人的话这种也无所谓啦。还是说对方的种族——唔应该是用这个词没错吧——有什么等级?比如人类都是贱民?”

“……这个应该没有。”说到底,亚瑟觉得阿尔弗雷德应该还是属于人类的,无非是寿命长了点力量强了点之类的。

“那你和他在一起会受人歧视吗?有这种先例吗?”莉兹追问道。

和国家相爱的人类……亚瑟的脑海中顿时浮现出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圣女贞德、腓特烈等等等等一系列历史名人,而这些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自己深爱着的国家的人毫无疑问都是至今被称颂的。

“好像……不会。”

“很好!又解决了一个问题!”莉兹很开心地拍了拍手,“前面的都属于外界问题,虽说我觉得都不算问题,下面就是自身的因素了。从你的话来判断,对方的寿命肯定比你久,电视剧里一般都是这样。我想亚蒂你肯定不会是担心自己变老了之后对方会拈花惹草是不是?”

这次亚瑟毫不犹豫地回答:“他不是这样的人。”

“所以?你还有什么担心的?”

纠结了一下,亚瑟觉得还是应该说出来——不仅是对莉兹,也是对他自己:“万一……我是说万一!他也爱上我了,虽然可能性低得可怜……但是几乎可以肯定我会比他先离开,那么会不会……给他带来痛苦?”

莉兹沉默了,亚瑟心想这次大概就算是能言善道路她也找不出理由反驳了吧。谁知他到底还是低估了自己的母亲。

“你的爸爸走的时候,我干了很多蠢事。”莉兹冷不丁地开口了,“我那时到底还是太年轻,怨恨自己为什么又没能保护自己最珍惜的事物。但我绝不是为和你爸爸在一起这件事后悔,我这一辈子干了很多我恨不得全部抹去的蠢事,但只有两件我永远不会后悔:遇见他和生下你。”

关于父亲的死一直是他们两人之间的禁区,莉兹当初那些可怕的反应吓坏了亚瑟,所以在得知阿尔弗雷德远超常人的生命时,他立刻就想起了莉兹。

如果有一天我离去了,阿尔弗雷德也会这么痛苦吗?假如是这样,还不如干脆不要开始。亚瑟知道,即使是作为朋友,想必阿尔弗雷德依旧会为自己的离去而十分难过。

可是如今莉兹微笑着注视着亚瑟,用温柔的声音说:“分别的确是十分悲伤的事,可是我们在一起时所得到的快乐远远要胜过那些悲伤。那些幸福多到我即使现在也依旧会想着那些事笑得跟个刚恋爱的小姑娘一样。他先我而去这件事并不能抹杀这些,倒不如说,他的离去让我更加珍惜这些。”

亚瑟的心脏激烈地跳动了起来。

假如现在阿尔弗雷德不在了,他会后悔与对方相遇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而且他相信阿尔弗雷德也会给出同样的回答。即使另一位亚瑟狠狠地伤害了他,阿尔弗雷德却从来没有说过早知道就不要和他相遇了这种话。在病房里提到英国时,阿尔弗雷德脸上的表情绝对不是悲伤,而是怀念与幸福。

莉兹牵起了亚瑟的手:“更何况啊,这些都是在对方也爱着你的情况下假设的。现在你们俩还什么都没有,只是你的单相思而已,那就更不用担心了。既然我们和他的生命比起来短很多,那就更要抓紧这短短的几十年来轰轰烈烈地谈一场恋爱了——可不是谁都能像我们这样遇见对的那个人的。要是等你老了,可就没力气和对方一起坐潜艇开直升飞机了!”

亚瑟终于忍不住笑了,这是他从昨天到现在为止第一个轻松的笑容:“才不会这样好吗!”

是啊,他只有几十年,跟阿尔弗雷德一比简直算不了什么。可是他有自由,他可以为了自己而活,这是阿尔弗雷德绝对做不到的。也许最后结果依旧是悲伤的别离,但是也绝不该是这样还未开始就已结束的遗憾。莉兹当年和自己差不多大,没有亲人的支持,只是一个女生,却依旧敢迈出那一步,自己凭什么做不到?仅仅是告白被拒绝就退缩了,自己一个男人难道还没有小姑娘坚强?

假如阿尔弗雷德踌躇着不敢跨过那道线的话,那就由自己主动走过去好了。就是这么简单。

他握紧了自己口袋里的手机,掌心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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